小少女摇了一摇头, 道：“我不知道。”
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, 理直气壮，皇甫思凝一时无言以对。
绿酒冷嘲道：“娘子, 我看她满口胡言，举止不端, 疯疯癫癫，分明就是……”
小少女也不生气，静静站在那里。明明人海如潮, 她孑然一身，几乎与凡世两不相干。
仿佛生来就是孤独的子民。
皇甫思凝心间一动，问道：“这位小娘子, 请问贵姓芳名？或许能有些线索，让我们帮助你找寻亲故。”
小少女想了一想, 道：“我叫宁宁。”
皇甫思凝柔声问道：“你师妹叫什么名字呀？”
宁宁一板一眼地答道：“她叫山山。”
绿酒斜乜着宁宁, 越看越是心惊。她面上的胎记虽然丑陋可怕, 细看之下, 五官竟然异样端正秀雅, 柔美无伦，若非有此瑕疵，必定是一个绝色佳人胚子。青白相接，如魍魉魑魅，堂皇于乾坤白日, 令人忐忑不安。
皇甫思凝微笑道：“你们二人名字听上去真可爱。”
宁宁用力摇头, 道：“虽然我很可爱, 但山山一点都不可爱。”
这番言语，倒是十足未成豆蔻的少女姿态。绿酒松了口气，故意逗她道：“山山为什么不可爱？”
宁宁道：“山山很笨很笨，和她娘亲一样死心眼。”
很笨很笨，而且是一个死心眼。
这描述别有童趣。皇甫思凝莫名对她口里的“山山”心生好感，凝睇宁宁神色多有不以为然之意，不禁道：“山山那么笨，难道你很聪明吗？”
宁宁毫不脸红地点头，道：“对啊，山山刚来我家的时候，我经常欺负山山，都没有人知道。”
皇甫思凝道：“你为何要欺负山山？”
宁宁眨了眨眼睛，似乎有些奇异皇甫思凝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。她的眼望入了琥珀色的湖泊，波澜不兴，静水流深，清澈如能勾引出心底里的阴暗淤泥。不自觉地吐露道：“她生得美，而且还装乖，甚至让阿倾亲自为她取了字……我不高兴，我很不高兴。”
有两个字格外温柔，仿佛春风多情。
皇甫思凝道：“阿倾是你喜欢的人？”
宁宁点了点头，道：“阿倾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。”她嫣然一笑，碧眸熠熠生辉，有一种宝石样的光泽，明亮耀目，“山山虽然和我一个年纪，但她太无趣了，不管遭受了什么，都自己一个人默默忍下来，谁也不告诉，谁也不靠近，一点也不好玩。不像阿倾的弟弟，成日大惊小怪，被我稍微玩一玩就快死了，这才有意思。”
皇甫思凝略一颦蹙，道：“你们小孩子玩在一起，难道还要喊打喊杀，要死要活？”
宁宁道：“如果不这样，要怎么玩？”
发觉自己似乎很难与宁宁正常沟通，皇甫思凝叹了口气，道：“既然你幼时经常欺负你师妹，现在怎么能指望去投奔她？”
宁宁道：“山山虽然很笨很笨，但是很坏很坏。这一点我和她都一样，所以我们也可以玩得很好。”
那么稚气的神情，陈述自己“很坏很坏”，皇甫思凝不禁失笑，道：“可你现在不知道她家住在何方，要如何去寻找？”
宁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，道：“靠闻呀。”
绿酒也乐了，道：“你真能靠鼻子找出你师妹的住处？不要瞎说了，牛皮都要吹到天上去了。”
宁宁道：“虽然我很爱瞎说，可我从来不吹牛。”
绿酒哼道：“你若是真的没有吹牛，现在早就找到你师妹了，怎么会找上我家娘子？”
宁宁望向皇甫思凝，蹙眉道：“你身上确实有山山的气息。”
绿酒道：“你那师妹能和我家娘子扯上什么干系？你肯定是闻错了。”
宁宁道：“我绝不会错。”
异常笃定，几乎似曾相识的倨傲。皇甫思凝呼吸一滞。又想到宁宁方才说师妹与她一般年纪，应该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童稚少女，暗笑自己张皇失措，摆首道：“宁宁娘子，我也正要去寻人，希望你我皆能如愿以偿。”
宁宁道：“奇怪，你为什么一直这么看我？”
皇甫思凝奇道：“我怎么了？”
宁宁上前凑近了她，长发披拂，仿佛墨色泉水一般四散流淌，颜色暗沉得近乎于发紫。有几缕垂于皇甫思凝的手背，转瞬又滑落，干燥而冰冷，仿佛枯井之下蔓生而出的水草，没有任何生者的气息。
她要仰着头，才能注视皇甫思凝的眼睛。可即便是这样弱势可怜的姿态，依旧有一种青面獠牙，凶兽嗜人的错觉。
“……你知道么，我娘生我的时候，一看到我的脸，大喊了一声：‘鬼啊！’就吓得死了。”
宁宁嗓子甜美，犹似夜游妖精化作，一丝一缕诉说：“不管是谁，第一次见我，都会心生异样。嫌恶、同情、仇憎、不敢直视，种种波澜都再正常不过。你为什么会这么平静？”
皇甫思凝道：“人之皮相，乃父母天生所赐，为何要因此起波澜？”
宁宁道：“这番话谁都会说，可不是谁都能做到。阿倾也这么讲过，但那是因为在他眼里，世间万物本来无甚区别，我并不比一朵花、一根草更高贵。你也是如此么？”
皇甫思凝怔了一怔，道：“佛曰众生平等。于色染着缠绵，于受想行识染着缠绵，方才名曰众生。是身无知，犹如草木、沙砾、墙壁，无所觉知。在我心目中，人命与草木终究有别，不可同日而语。宁宁娘子朋友的度量，倒是令我惭愧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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